晚年孙犁的转身 | 社会科学报

2023-08-10 05:08:30 来源:社会科学报

晚年孙犁的转身 | 社会科学报

孙犁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

在孙犁先生晚年的散文中,弃彩笔而笔墨更趋斑驳,是其自觉的追求。其作品色彩自然便更丰富而苍劲,思想的含量更高,于今日社会和文坛,更具有针对性的价值与意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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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 :《晚年孙犁的转身》

作者 |北京 肖复兴

图片 |网络

文体选择有强烈的个性与时代性

晚年的孙犁先生,不再写小说,转身只做散文与随笔。虽然写过一组“芸斋小说”,不过,其实是散文春秋变体写法的一种。

这一明确清醒的选择,与同代一些作家,有明显的不同,大约只与同样曾经以小说名世的巴金晚年写作有些相似。作家文体的选择,带有强烈的个性与时代性,鲁迅先生早期小说与后期杂文的写作,就可以明显看出其变迁的经纬。 孙犁先生这一选择,和他经历了动荡年代之后的思想、情感、心态、性格有关;特别是对转折年代之后世事朱紫变化,人生浮沉况味的深刻感受有关;对文学本身发展古今新旧的审视、认知与把握有关。这是孙犁先生由小说转向散文随笔写作的主客观三点原因。

孙犁先生早期的小说和晚年的散文随笔,可以称为并峙双峰。在我看来,后者甚至比前者成就更高,更值得重视和研究。因为他自省所言:“我过去所写的小说中,也有坏人吧?现在看起来,都很概念。晚年对世事体会深了,偶一触及,便有入木凿石之感。”(《谈镜花水月》)对于早期的小说创作,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解剖自己:“用的多是彩笔,热情地把她们推向阳光照射之下,春风吹拂之中。”(《关于〈战地回忆〉的回忆》)

关于彩笔,孙犁先生还曾经写过一篇有意思的文章《朋友的彩笔》。表面看说的是朋友,其实,更说的是文学,对于其中彩笔,格外重视与审慎。在文章最后,他明确指出:“每一时代,有其风尚,人物言论随之。魏晋风度,存于《世说新语》。以后之作,多为模仿,失其精神,强作可人。此无他,非其时代,而强求其人,不可得也。”

可以看出,在孙犁先生晚年的散文中,弃彩笔而笔墨更趋斑驳,是其自觉的追求。其作品色彩自然便更丰富而苍劲,思想的含量更高,于今日社会和文坛,更具有针对性的价值与意义。今年是孙犁先生诞辰110周年,重读其晚年之作,梳理这一变化的轨迹,对于重新认识并理解孙犁先生,或许是一条值得学习和探索的路径。

“小”而不小

关于散文写作,孙犁先生有自己明确的主张和持之以恒的定力,便是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出发,特别强调写小事。在给韩映山的信中,他说:“最好是多记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从中表现他为人做事的个性来。”在给姜德明的信中,他说:“最好多写人不经心的小事,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。”孙犁先生尤其强调两方面:

其一,“短小是和精悍联系在一起的。”因此,小,要精悍,而不宜过细。他在给谢大光的信中说:“散文如果描写过细,表露无余,虽便于读者领会,能畅作者之欲言,但一览之后,没有回味的余地,这在任何艺术,都不是善法。”在论及贾平凹早期散文时,他指出散文写作“细而不腻”和“低音淡色”两点要求,其中“细而不腻”的“腻”,指的就是散文过细容易产生的弊端,所谓糖吃多了不甜。

其二,写小事,并非堕入琐碎的婆婆妈妈、一地鸡毛,缺乏提炼而出的题旨。在《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》中,孙犁先生说:“是所见者大,而取材者微。微并非微不足道,而是具体而微的事务。”在另一篇文章中,他说:“所见者大,所记者实,所论者正中要害。”是对所见者大的进一步扩展说明,即将散文中的小、大、实、论四点结合为一体,才会是好散文。所以,他自己散文中所写到的小事,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,微,而非微不足道;细,则细而不腻;实,便做到有所正中要害的论。

1947年,孙犁先生写过一篇散文《像片》。这是他早期散文少有的精品。战争年代,乡亲们找他给在前线打仗的亲人写信的时候,带来的信纸,都是剪鞋样或糊窗户剩下来的纸,而且,是他们亲手仔细叠成的。写信,用这样的纸,并不好使,“可是她们看得非常珍贵,非叫我使这个写不可,觉得只有这样,才真正完全表达了她们的心意”。

孙犁先生特别写了一位妇女,带来一张日本鬼子占领时制作的“良民证”上的相片,相片上还有敌人刺刀寒光留下的影子。她要把相片随信寄给丈夫,为的就是让丈夫看看,去坚决勇敢打仗,赶走敌人。不一样的信纸,带有刺刀寒光的相片,都是小事,即“取材者微”;但要表达的鼓励亲人前方英勇杀敌,却是“所见者大”,亦为“正中要害”之论。如果只说后者,缺少了前者,“所见者大”,要害倒是正中了,却成为空洞的口号,而非散文。如果只说前者,缺少了后者,便易成流水账。

1992年,孙犁先生写过一篇散文《扁豆》,是一段回忆:1939年在阜平打游击,住神仙山顶一户人家,家中只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,在山顶背面,种有肥大得出奇的扁豆。每天天晚,他都做好玉米面饼子,炒好扁豆,等孙犁从山下回来吃。就是这样一件小事,可谓“无关紧要”和“人不经心”。吃完之后,“我们俩吸烟闲话,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”。

文章戛然而止。读后令人感动,且有余味。那种战时的萍水相逢,扁豆和山风,都有感情,让人怀想。一样是所谓小事,却是细而不腻,是小事不小,所见者大。而且,大得不空,扁豆和山风,成为散文的背景,也是主角。

在这里,余味,是孙犁先生散文写作时有意识的追求。他说好多散文:“言近而旨远,充满弦外之音,真正达到一唱三叹的效果。”这也是对于散文写作中“小”而不小的一种理解吧。

中国式散文写作的理念

1982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《孙犁散文选》,孙犁先生在自序中,提出了关于散文写作的三点意见:一是质胜于文,质就是内容和思想;二是要有真情;三是文字要自然。这三点意见,看似有些老生常谈,但是,在一篇散文中,真正能够有机融合,做到这样三点,并不容易。在这篇自序中,孙犁先生举了这样一则逸事:

传说有一农民,在本土无以为生,乃远走他乡,在庙会集市上,操术士业以糊口。一日,他正在大庭广众之下,作态说法,忽见人群中,有他的一个本村老乡,他丢下摊子,就大惭逃走了。平心而论,这种人如果改行,从事写作,倒还是可以写点散文之类的东西的。因为,虽他一时失去真心,内心仍保留着真情。

这则逸事说得十分有意思,绵里藏针,颇含讥讽之刺,像一则寓言。可以看出,孙犁先生所言的三点意见,真情最为重要。我们不少散文,写得还不及这位落荒而逃的农民的行为,是因为我们还不如他知惭而羞,内心尚存一份真情。

如今,化妆矫饰的散文写作,或以虚构泛滥虚情假意,或借历史充当文化点缀,或走马观花景点广告词加点抒情调料的旅游文字,或水发海带一样膨胀而缺乏节制,如孙犁先生讥讽的“农村酒招”一样华丽却破旧的虚泛与空洞;或如孙犁先生批评过的“或以才华自傲,或以境遇自尊,或以正确自居”“残存着不少杂质”的散文,等等,不一而足。不知别人以为如何,对于我自己,是尤为值得警惕的。

针对当今散文写作的弊端,孙犁先生曾经给予尖锐的批评。他先从中国散文传统入手,明确指出:“中国散文写作的主要点,是避虚就实,情理兼备。”然后,他说:“当然也常常是虚实结合的。由实及虚,或因虚及实。”即便是“空灵的散文,也是因为它的内容实质,才得以存在。”他极其强调散文写实的重要性。

中国古代散文,孙犁先生推崇欧阳修。在《欧阳修的散文》一文中,他说:“文章的真正功力,在于写实;写实的独到之处,在于层次明晰,合理展开;在于情景交融,人地相当;在于处处自然,不伤造作。”在这样的基点上,他指陈当今散文写作存在的问题:“近来我们的散文,多变成了‘散文诗’,或‘散文小说’。内容脱离社会实际,多作者主观幻想之言。”他指出,这是缘于“对中国散文传统,无知或少知,偏离或远离。其主要表现为避实而就虚,所表现的情和理,都很浅薄,且多重复雷同。常常给人以虚假,恍惚,装腔作态的感觉。而这些弱点,正是散文创作的大敌大忌”。可以说,这样的“大敌大忌”,在如今的散文写作中,依然存在,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。

孙犁先生晚年的散文,百世不忘耕稼业,一壶时叙里闾情,写故里乡亲乡情,占有相当比重。他写的一组《乡里旧闻》,其中有一篇《菜虎》,很短,千余字,却如同一首简洁的奏鸣曲,三段式,一个简短的尾声。在有声和无声的对比中,戛然而止。所有这一切,都是中国传统散文的写法,即孙犁先生自己所说的:“中国散文写作的主要点,是避虚就实,情理兼备。”在这里,实是基础,情才会由此升发,理才会自然而然地如水溢出。而这里的实,也是极有节制的,如棱角分明的木刻,绝不做恣肆淋漓的泼墨大写意。

孙犁先生以自己的创作实践,一以贯之,针对散文写作的“大敌大忌”,践行着这样中国式散文写作的理念。

“书衣体”与菜花体

《书衣文录》是晚年孙犁先生写作散文与随笔别样的范式。其中大多是随笔,但也有部分是散文笔法,完全可以当作散文来读。这样的散文,记取了富有生活意味的点点滴滴,虽只是涉笔成趣,却如新蔬出泥带露,别具另一种风味。试举这样三则——

昨晚台上坐,闻树上鸟声甚美。起而觅之,仰望甚久。引来儿童,遂踊跃以弹弓射之。鸟不知远引,中两弹落地,伤头及腹,乃一虎皮鹦哥,甚可伤惜。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,只嫌笼中天地小,不知外界有弹弓。(1975年6月13日题于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)  

夜起,地板上有一黑甲虫,优游不去,灯下视之,忽有诗意。(1983年6月23日题于《文苑英华》)  

二月四日下午,余午睡,有人留简夹门缝而去,亦聊斋之小狐也。

是日晚七点三十五分,余读此书年谱,忽门响如有人推摇者,持眼镜出视,乃知为地震。(1975年2月4日题于《蒲松龄集》上)

这三则非常有意思,前两则,一台上观鸟,一灯下看虫。观鸟,先觉其美,后见鸟被射伤而慨叹“外界有弹弓”,多有象外之意。看虫,孙犁先生说是“忽有诗意”,其实,夜半看虫,虫与人均优游不去,更有衰年独处的落寞之凉意,让人读后心动而感喟。

后一则,留简和小狐,门响与地震,交织一起,虚实相加,有声有色,均在《聊斋》氛围和情境中。如果不是正在读《蒲松龄集》,哪里来此水乳交融的妙笔横生?却是如此巧合,恰逢其时,碰撞一起,溅起回声。

日后,孙犁先生曾说:“散文之作,一触即发。真情实感,是构思不出来的。”果不其然!一触即发之际的散文,是写作的最佳状态,可遇而不可得,亦在别的文学样式中难得一见。这样的散文写作,在《书衣文录》中独见,是秉承传统笔记写法一脉,却连带现实,绝不掉书袋或泛滥抒情,绝不拖泥带水,可谓“书衣体”,属于孙犁先生散文创作中独具风格的文体一种。

1988年,孙犁先生写过一篇散文《菜花》。他写白菜花,说的是冬天储存的大白菜,放久了,菜头会鼓胀起来,乡间称之为“菜怀胎”,菜花就是这样从菜头上冒出来的。这种菜花,群芳谱中不见,寻常人家常见,非常普通。在这篇散文的结尾,孙犁先生由菜花引申,特意写了这样一段话:

人的一生,无疑是个大题目。有不少人,竭尽全力,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。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,写成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。

这一段话,最能彰显孙犁先生关于散文写作的主张,也最能看出孙犁先生散文写作的风格。散文写作,从来不以长短或大小论英雄。所谓:斧头虽小,却能砍断大树。

孙犁先生这一菜花小文章的想法,在日后的散文写作中越发明确彰显,我以为源自这样两点。一是他对散文的基本理解与认知。他曾经说过:“中国散文的特点,是组织要求严密,形体要求短小,思想要求集中。”一是和他后来一再提出的“老年散文”理念密切相关。他说“老年人宜于写些散文”,又说散文“是一种老年人的文体”,等等。而且,他特别指出:“人越到晚年,他的文字越趋简朴,这不只与文学修养有关,也与把握现实、洞察世情有关。”

可以看出,如菜花一样小而简朴的散文,是孙犁先生晚年对这一文体的认知与把握,并实践于他的写作之中。

1995年,孙犁先生病重而封笔之前,写下最后一篇散文《记秀容》。这篇散文最是菜花体散文的代表。与写作《菜花》一文相隔7年,他写得更是删繁就简,简朴、简洁、简约。短短只有千字,记述的只是秀容从17岁到64岁人生轨迹中的点滴小事,却是将过去与今日,记忆和现实,情感及感想,缠绕一起,余音不散,无尽的感喟,留在空白中。铅华洗却,花叶落尽,老树疏枝,清癯而气凝,飒然而声清,是“像菜花一样的散文”的极致,留给我们长久的感喟。

文章为社会科学报“思想工坊”融媒体原创出品,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64期第8版,未经允许禁止转载,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本报立场。

本期责编:王立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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